价格最高的,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御制?放眼一洲版图,哪家朝廷的内廷造办处,能够一口气御制出来三万支毛笔?
姚近之看到一脸欲言又止的龙洲道人,她似乎心情不错,从笔筒中抽出一支鸡距笔,在手指间迅速翻转几圈,看了眼铭文,是“明净”,她微微挑起视线,瞥了眼一旁始终正襟危坐的刘茂,这支鸡距笔再被她随便丢回笔筒内,说道:“等你出关之后,若能成功结丹,就不要太清净修行了,不妨一边稳固境界,一边在红尘里边炼心,按照你们山上的说法,涉足红尘,亦是修行,比如朝廷即将印发新钱,既然黄花观距离宝泉局和文房司厂址都这么近,你就多去走走,回头我着刑部给你个合适的官场身份,放心,肯定是个清贵闲散的差事。”
刘茂连忙起身,与皇帝陛下作揖致谢,“微臣领旨,谢陛下恩典。”
姚近之笑道:“那就在这边预祝刘观主结丹功成,道场一事,护关人选,姚府尹最晚在三天之内,会帮你敲定结果。”
刘茂再微微侧过身,与府尹大人出声致谢。
姚仙之气不打一处来,咱俩私底下相处,怎么没见你这么彬彬有礼?
姚近之率先走出屋子。
姚岭之留下了一件礼物放在桌上。
刘茂将一行人送出道观大门后,轻轻扯了扯姚仙之的袖子。
姚仙之停下脚步,压低嗓音,疑惑道:“有事?”
刘茂轻声问道:“府尹大人,道观内私藏禁书,与朝廷礼制不合,能否恳请陛下命人带回这本《天象列星图》,上缴书库。”
姚仙之笑骂一句,仍是答应下来,转身跟上一行人,府尹大人腹诽不已,这刘茂真是个人精。
原路返回,走在小巷中,韩-光虎皱眉道:“陛下,万瑶宗那边的韩绛树,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一直拖着,也不给个确切说法。订金都给了,至今也没有一个与朝廷接头的修士,她那三山福地,就这么笃定我们找不到别的买家?”
姚近之微微皱眉,“确是怪事。”
之前韩绛树找过她,万瑶宗准备与大泉王朝订购一条跨洲渡船,双方谈得还算愉快,这位家族拥有一座福地的上五境女仙,从头到尾,并无半点倨傲,反而好说话得像是个有事相求的人。
韩-光虎冷笑道:“陛下,要是按照我的意思,再过一个月,韩绛树如果再没有回复,这笔定金,万瑶宗就别想要回去了,到时候对方不管是谁找上门来,我来负责替陛下说理,别说是个玉璞境,就是她那个当宗主的父亲韩玉树,亲自登门,也休想在我这边讨到好。”
刘宗叹了口气,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说话底气了。
不然就连皇帝陛下,都不敢过多催促万瑶宗那边,只是让礼部寄了一封书信给韩绛树指定的福地联系人,可惜泥牛入海。
万瑶宗,本就是宗字头仙府,按照大泉王朝这边的推算,万瑶宗凭借那笔砸钱砸出来的战功,文庙极大可能不会阻拦,故而一定会在数年之内拥有一座下宗。
只是不知为何,韩绛树作为万瑶宗的话事人,在桐叶洲现身后,好似惊鸿一瞥,就杳无音信了。
与大泉朝廷预定的那条跨洲渡船“雷车”,这件事就一直搁浅。
姚近之微笑道:“就这么办好了。这万瑶宗,宗门势力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
先前大泉王朝半买半造,拥有了第一条跨洲渡船“鹿衔芝”,而跨洲渡船最昂贵的,就是那张被各大宗门列为最头等机密的图纸,如果只是购买一艘渡船本身的花费,价格其实还不至于高到令人咂舌,皑皑洲那座宗门,之所以愿意出售图纸和一条船胚子,
一来,大泉王朝会跟他们签订契约,不会对外泄露图纸,再者渡船某些关键部位的后续检修事宜,以大泉朝廷工部目前的实力,即便拥有图纸,还是无力修缮,这就需要将来继续跟出售方一直保持长远合作,再者对方也希望通过出售渡船一事,等于帮助自己在桐叶洲拥有一座最大的“渡口”,最后大泉朝廷以后每一条依循图纸打造出来的崭新渡船,那个宗门都是有分成的。
大泉姚氏就打算在接下来的十到二十年之内,再打造出两艘跨洲渡船,分别命名为“峨眉月”,“雷车”,大泉会自留一艘,卖出一艘,作为填补购买图纸和打造三艘跨洲渡船的国库窟窿,这艘“雷车”,目前有意向的两家仙府,除了万瑶宗,此外就是北边的金顶观,葆真道人尹妙峰,邵渊然,这对道门师徒,都曾是大泉王朝的一等供奉,金顶观的首席供奉芦鹰与大泉接洽过,只不过金顶观的开价,要比万瑶宗低三成。
姚仙之拿肩头轻撞刘宗一下,朝老人挤眉弄眼。
刘宗呵呵一笑,故意装傻。
见姚仙之还在那儿不消停,刘宗就转头看了眼身后与徒弟并肩而行的女修。
姜还是老的辣,府尹大人立即败下阵来。
因为先前按照刘宗的提议,大泉自留“鹿衔芝”“峨眉月”两条跨洲渡船,前者走南北航线,途径三洲,由南往北,桐叶洲,宝瓶洲,北俱芦洲。第二艘峨眉月建成后,就跟皑皑洲刘氏联手开采极北冰原,途径南婆娑洲,中土神洲和皑皑洲,与龙象剑宗在内的十数个宗门、仙府和山下王朝、总计十六座大型仙家渡口结盟,签订渡船停靠的详细条款。
关于此事,在皇帝陛下的御书房议事,已经通过了。
只不过有资格参与议事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能够给出这种方案的人,肯定不是刘宗这位首席供奉。
而且等到韩-光虎担任国师后,方案又有更改,主要是路线有变,可以走芦花岛、雨龙宗和扶摇洲以及金甲洲这条商贸航线。
毕竟韩-光虎在金甲洲那边极有威望,山上山下都有极为可观的深厚人脉和香火情。
韩-光虎对刘宗提出的路线方案,倒是不觉得如何高明,只有一点,却是赞不绝口,说刘宗眼光长远,极有见地。
因为按照刘宗的建议,渡船途径的所有宗门仙府、王朝各大渡口,大泉朝廷这边定要一口咬死,早早敲定价格,与各家签订年限极长的条款。如今浩然天下,绝大多数跨洲渡船都被文庙征用了,
各个渡口要维持运转和保证盈利,就很需要“鹿衔芝”“峨眉月”这样未被文庙抽调的跨洲渡船靠岸商贸,带动人气和稳定财源。所以大泉王朝在这个时间段,与渡口签订条款,就可以用一个远远低于往年的价格,
所以如今年限越长,就等于以后大泉王朝每年交给渡口的过路费和买路钱,在这个环节,省钱越多。
省钱就是挣钱,这个粗浅道理,谁都懂。
姚近之一番权衡利弊,一时间确实难以取舍,思来想去,不如再打造出一条跨洲渡船?
她连名字都取好了,火珠林。
姚岭之早已为人妇,最向往江湖的女子,却嫁了个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如今儿女双全,她是“之”字辈当中,最早成家的。
先前陈平安托姚仙之转交,送给她子女两个红包,前不久正月里拜年时,弟弟这一手,一下子就把俩孩子给彻底镇住了。
以往,俩孩子总是对舅舅姚仙之的诸多说法,将信将疑,舅舅,你真的跟陈隐官很熟吗?吹牛不打草稿吧,其实只是那种聊过几句闲天的点头之交,对不对?
可自从从姚仙之手上分别拿到个红包,如今俩孩子再见到姚仙之,恭敬礼数得一塌糊涂,尤其得知舅舅竟然还当上了青萍剑宗祖师堂的记名客卿,俩孩子眼睛里都放光,愈发对舅舅崇拜得五体投地,见面就拍马屁,舅舅,要不要揉揉肩敲敲腿?舅舅,几天没见,你瞧着又年轻了,愈发英俊了。舅舅,我帮你跟鸳鸯姐姐当说客吧,你要是不反对,我就直接喊舅妈了啊……
毕竟对于孩子来说,山上众多神仙之中,就数剑仙最为令人神往,没有之一。
而那位来自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又是剑仙中的剑仙嘛。
其实皇帝陛下也好,姚近之也罢,甚至爷爷,对这件事,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府尹大人一直不开窍,就耽搁了。
刘懿,闺名鸳鸯,道号“宜福”,大全本土人氏,家族是地方郡望,六十三岁,龙门境。
姿容年轻,这就意味着她的修道资质极好。
之前刘懿在京畿和蜃景城两处战场,舍生忘死,胆子很大,却极有韬略,女修以龙门境修为,积攒下来的战功,竟是不输几位金丹。
但是最后刘懿只跟大泉朝廷要了一个三等供奉,其实按照战功,二等供奉,绰绰有余。
有些事情,女子不反对,本就是再明显不过的表态了,还要她如何大胆?
姚岭之看着身边的刘懿,笑了又笑。
刘懿也只是假装不知,只是悄悄红了耳朵。
姚岭之替她倍感不值,于是快步向前,就踹了前边的姚仙之一脚,踢得后者一个踉跄,连忙伸手扶住墙壁,姚仙之转头问道:“又怎么了?”
姚岭之没好气道:“管得着嘛你?”
姚仙之气笑道:“姐,你无缘无故踢个瘸子一脚,还有理了?回头我非得跟侄儿侄女说道说道,看看到时候他们帮谁。”
姚岭之呸了一声,“瘸子?傻子才对吧。”
难怪听说在渡船那边,爷爷跟陈先生有过一场对话,一个说姚仙之配不上某位姑娘,一个附和说自己也觉得是如此。
姚近之并不理会后边的打闹,继续与老国师商量正事,“文房司总不能只靠着一桩鸡距笔的买卖,大泉王朝境内,也是有些封禁多年的老砚坑,退一步说,新坑石材也不一定就不如老坑,就说南方边境那边有条洮河,我小时候还经常跟着岭之和仙之一起去砚坑里边玩耍,开采颇早,出产一种润泽若碧玉的制砚石材,其实要我看,发墨不输其它名砚,迄今有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只是荒废多年,地处边陲,确实得之不易。”
姚仙之闻言点头道:“只是那几个主要矿坑,都位于洮河深水之底,如果不动用一定数量的练气士,寻常石匠开采难度太大,最大的问题,还是从无专门的书籍著录,在我们大泉,洮河砚尚且名隐而不显,就更别提卖给别国了。否则那几个我们小时候经常逛的眉子坑,还有庙前青,庙后红,石材质地真心不差,可惜山上山下,都喜欢厚古薄今,否则价格合适的话,量又大,朝廷只需在旧坑中续采,就是一笔不小的收益。”
刘宗捻须笑道:“我听说大几百年前,曾经有本专门鼓吹桐叶洲各地老坑名砚的《洞天清禄集》,里边罗列了十几种珍贵砚台?不如我们朝廷这边官府重刻一版,在那翰林院找几个文采好点的笔杆子,往里边偷偷加上一篇《洮河绿砚》就行了,笔墨着重写那洮河砚如何好,开采如何难,再添加几笔志怪仙迹,有钱的读书人喜欢厚古薄今?这不就很‘古’了嘛。”
姚近之转头看了眼首席供奉。
姚岭之更是大为惊奇,师父老人家这是跻身了远游境,连着生意经都一并灵光了?
姚仙之憋着笑,偷着乐,朝刘老头伸出大拇指,可以可以,厉害厉害。
韩-光虎思量片刻,点头道:“一本万利的勾当,可以做,运作得当,打出名号,除了本洲,借着跨洲渡船与鸡距笔在内的大泉特产,一同远销别洲,确是一笔不小的财源。”
老国师再次对供奉刘宗刮目相看,真不是吃干饭的主儿。
刘宗捻须而笑,遥想当年,自己年轻那会儿,江湖上“小朱敛”的绰号,不是白来的。
黄花观那边,两个小道童蹲在檐下,叽叽喳喳,雀跃不已。皇帝陛下真好看!
书房内,刘茂打开桌上那只小锦盒,里边装着一块宫廷御制的圆形墨,漱金,正面隶书“君子修之吉”,额题“九寿攸叙”,阴识填青,墨背绘有一幅“金木水火土”五行图。
刘茂长呼出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此次能够渡过难关,真得感谢那个姓陈的。
临近马车,皇帝陛下绕路走回先前停步的荷塘栏杆旁,她沉默片刻,与身边的老国师问道:“听说马上就要开始最新的三教辩论了?”
韩-光虎点点头,“之前因为那场大战,拖延了好些年。”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问道:“以国师的身份,能够旁听辩论吗?”
韩-光虎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可没这个资格。当年在金甲洲那边,即便有个国师身份,一样无法参加这种大事中的大事。”
姚近之点点头,似乎有些遗憾。
约莫是提到了金甲洲,老人便难免有几分思乡之情。
皆有所念人,相隔远远方。
姚近之亦是眼神迷离,神色恍惚。人在远方,也在心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