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苍白的公子举起握着马鞭的手,轻轻的挥了两下,那些人立刻安静下来。
而几个和尚也跟着走到了他的身边,皱紧眉头道:“这位施主,天目寺不能走马。不管你是什么人,还请下马!”
他一言不发,直接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动作倒是十分流畅,可当他落地的时候,却意外的踉跄了两步,几乎要跌倒,他带来的随从立刻上前扶住了他:“公子!”
“咳咳,咳咳咳咳……”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已经捂着嘴,不可抑制的咳嗽了起来。
而且,他越咳越厉害,那声音给人的感觉好像有人在他的身体里用力的锤击着他,阵阵闷响让我觉得他仿佛咳得五脏六腑都要溃烂了。眼看着他咳得几乎直不起身来,那几个和尚也给唬住了,半晌,小心的说道:“施主,你没事吧?”
这时,无畏和尚走了过来,看了他一眼,便对着那几个人一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管。”
“无畏师叔,可是他——”
“他不是外人!”无畏皱紧了眉头,粗声粗气的道:“他是正觉师叔的儿子!”
话一出口,周围那些年轻的僧人们立刻惊愕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连裴元修也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我。
我看着那咳得弯下腰去的人,沉默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不错,眼前这个瘦弱的,甚至可以说有些病弱的男子,就是正觉和尚,我二叔的孩子,颜家的公子——颜轻涵。
颜,轻,涵。
我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三个字,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已经接过侍从奉上的手帕捂住嘴,勉强止住了咳嗽。
他抬起头,对着无畏和尚道:“多谢。”
无畏和尚又看了他几眼,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而那几个老僧已经慢慢的走了过来,看了看颜轻涵,说道:“施主,你来了。”
“听说父亲大人圆寂,特来送行。刚刚冒犯了,还望恕罪。”
“不敢。”
“既然施主来为正觉送行,那——也好。”
他们说完,都挥了挥手。之前那两个已经走到高台下的,手持火把的僧侣也走了过来,他们俩一直低着头,显得十分的小心谨慎,其中一个不等吩咐,已经把手中的火把交到了颜轻涵的手中。
颜轻涵淡淡道:“多谢。”
那两个僧侣行了个礼,往后退了几步,退回到了人群当中。
这一刻,整座天目寺,整个塔林,全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胸口那突突的心跳,还有颜轻涵手中的火把,燃烧时发出的毕啵声,他高举着火把,慢慢的走到了高台前。
正觉的遗体,正端坐于上,双目低垂,仿佛怜悯世人的佛陀,正看着这十丈红尘中的碌碌者。
而他的儿子,就站在这十丈红尘中,仰头看着他。
一阵风吹过,又一次撩起了端坐在高台上的,那位高僧大德的衣角。
颜轻涵面无表情,一扬手,便要将那火把投入到高台下面的柴堆里。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边的我一下子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也是在这一刻,我才感觉到他的手腕那么细,简直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几乎比我这个女人的手腕还要纤细。而他被我抓住,转过头来看着我,却是平静得很,只问道:“还有未尽之事?”
我想了想,道:“你这么久没见二叔了,没有话想跟他说?”
他也想了想,道:“我心如故,亦复何言?”
“那二叔呢?”
“……”
“这些年来,他也如故么?”
“……”
这一回,颜轻涵慢慢的转过身来,正正的对着我,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是一成不变的平静:“他自然是有变化的。”
“哦?是什么?”
颜轻涵转过头去,看向高台上的父亲,和那一抹若隐若现的柔胭色,半晌,淡淡道:“他的罪孽,今日满了。”
“……!”
我的心忽的一跳,就感觉那只手腕突然用力,我完全抓不住他,差点被他掀翻,而颜轻涵已经将手中的火把猛地投入了那柴堆里。
顿时,大火在眼前冲天而起。
一股炙热的,几乎要把要人烧成灰烬的热浪袭来,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却见站在高台边上,离火焰只有咫尺之遥的颜轻涵,仿佛一座雕塑似得,一动不动。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塔林里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每个人苍白的面孔,唯有他,苍白的脸庞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的平静无波,仿佛万年寒冰一般,不能消融。
而在他的对面,另一个轻寒,正惊惶的睁大眼睛,看着这一片冲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