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是整个世界。
但一切的前提是,他要证明那一切是真的。
他看向对方。
弗里斯顿则道:“灵魂学派由我所开辟,这个技术领域所推进的一切都是由我所主导完成的,我自然留下应对的手段,”他显得十分自信,“首先,在我的时代,这条技术路线其实是有缺陷的——”
其一,灵魂的抽取是可以被逆转的。
其二,它并不是真正的永恒不变,而是会随时间的流逝而逝去。
而另一个缺陷是,纵使灵魂被记录下,但人的一生也定格于此,灵魂无法成长。
“凭借这两点,”弗里斯顿道,“你就掌握了灵魂学派最核心的两个秘密,这些东西是那些后来者都所不知晓的,是有可能只有你与‘他’才知晓的信息。但至于至于如何从中去寻找对付‘他’的方法,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他看向方鸻,“当然,我也不会让你这样两手空空去对付我自己。我于此漫长的时间内,给你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礼物。”
“小小的……礼物?”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灵魂刻印么?”
方鸻回想起来,“你是说你留给‘他’的那两个信息?”
弗里斯顿摇摇头,“比那个更复杂一些,是更长的一段信息,如同让一个人拥有一段记忆与经历。”
“如同‘知识灌注’法术那样,短时间内让人拥有相应知识的魔法?”方鸻问。
“不只是短时间,而是永久留下相关的知识,”弗里斯顿答道。
方鸻听得大为震撼,“凭空产生?那怎么可能?”
“的确不可能,”弗里斯顿摇摇头,“星辉记录下一切,我们不能轻易使它增多或者减少,那都将给世界带来灭顶之灾。不过反过来想,如果凭空产生则不可能,将知识进行迁移呢?”
“知识……迁移……”方鸻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位七百年前的天才,很想知道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七百年前从这里离开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另一部分独立的人格留在这座塔中,验算一切,用数百年时光去检验那个结局,也是为了为当年的莽撞留下一层保险,”弗里斯顿答道,“我留给自己的,是足以让他推行剩下的计划,而多余的东西,我相信他也用不上。”
方鸻忽然反应了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段影像,弗里斯顿先生?”
弗里斯顿哈哈大笑,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比我想象中还快一点。”
“可是等一下,”方鸻已经完全明白了前因后果,“所谓的迁移,那您岂不是……”
“是的,”弗里斯顿点点头,“但你不必担心,记忆,情感,那些于我而言有些作用,我不会给予你,你也可以自行选择,”他故作轻松地答道,“我会给予你真正的知识。”
“但一个人的灵魂是完整的建立在他过去的一切经历、记忆与经验上的,”方鸻反问道,“怎么可能无限细分下去?”
“你也想到了,”弗里斯顿颔首,“你说得不错,我原本将自己一分为二,是借助了高塔的力量。但人岂能真将自己一分为二,他变得偏执也有我的缘故,现在我将一切都交给你,而我自然会回归到星辉之中去。”
“可是……”
方鸻已经意识到了对方是在托付什么。
但弗里斯顿轻轻摇头,“我已经在这段孤寂的时间中呆得太久,我看到时间的尽头,看到世界的终局,看到星辉熄灭之后的一切,我孤独地等待着一个后继者的到来,好去纠正我所犯下的错误。”
“而今,”他道,“我终于等到了,而我已经已经活得太久,看得太多,这个世界上终无人可以永恒。”
方鸻听得呆住了。
弗里斯顿向他伸出手,“记住我的话,无人可以永生。”
……
漫长的黑暗之后。
方鸻伸出手,按上那扇厚重的大门。
他看到自己手背透着苍白,在那个终年不见阳光的轮回之中,时间仿佛漫无止境一般,而只有最后一刻他才见证到了那如血的残阳,与那之后的一切。
他显得有些沉默。
手上只稍稍一用力,大门便缓缓向外打开,门后正是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透过高塔拱门之檐照射进来,令他下意识举起手挡在前面。常年处于黑暗之中,让他几乎有些不太适应。
自己在塔中待多久了?他都记不清了。
那最后的一战仿佛持续到时间的尽头,虽然最后时间的参照系几乎肯定已经与前面的关卡不同,但方鸻几乎都要怀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那种时间的错位感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而温暖灼人的阳光反而将他拉回那个真切的世界之中,外面是墨绿的林海,他已经可以看到塞尔瓦圣堂的尖顶——与远处飞艇塔的一角。
他心中微微有些安静。
七百年前,那三位天才曾见过的风景,是否与自己此刻所见的一样呢?
一阵短暂的安静之后,方鸻首先看到的是许多道目光,林林种种,带着惊讶的神情向自己看来。那些人脸上的表情不一而足,他们先是愣了片刻,然后立刻向这个方向涌了过来。
高塔之外是喧沸的人声。
是陌生的,七嘴八舌的一个个提问。
“高塔之中发生了什么,艾德先生?”
“艾德先生,你通过最后一扇红门了么?”
“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艾德先生?”
“艾德先生,你究竟见到了什么?”
他见到了什么呢?
他见到了三个深爱着这个世界的人,高塔之中的留影,如同他们写给这个世界的告白。
方鸻忽然记起什么,只沉默不言,低头分开人群向前走去。
冥让他不要乱说话。
大约是在虚幻的时间之中待了太长时间的,他竟然感到自己有些脱力,他抬起头来——举起右手,右手戴着魔导手套——在他面前,高塔的地面上自然生长出花纹,形成炼金术式,并彼此纠缠在一起。
然后土石向上生长,形成墙垒一半,他左右一分,石墙自动将人群向左右分开,形成一条道路来。人们不由自主地被左右推挤开去,大吃一惊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什么炼金术?
“创生术,”有人则已经大喊起来,“这是精灵创生术,他在银之塔内展现过的,没想到在现实世界之中真的可以展现同样的威能——”
但他们从未见过方鸻施展如此的炼金术,几乎魔法和神迹一样。
不需要他提醒。
那些来自于各个报社的记者已经举起手中的投影水晶,纷纷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但人们仍旧议论纷纷:“你们有没有觉得,他的状态看来有些奇怪。”
“的确,”有人答道,“这位来自考林—尹休里安的龙之炼金术士平日里虽然也不太擅长应付问答,但至少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反问同伴,“他会不会没有通过第四道红门?”
“没通过也很正常,本来也不可能有人能通过。那么从时间上来看,罗芬应该是比他略胜的。”
“没想到还是帝国技高一筹,”人们议论道,“不过他怎么会在高塔之中待如此长时间?”
方鸻自然听到了那些议论。
但他忽然感到有人正向自己靠近,接着那个人拽住了自己的手,一把将他向一旁拉去。
他愕然向那个方向看去,看到冥女士来到自己身边,正拽着他向外走去,一边对他说道:“跟我来,不必理会那些人。”
方鸻有些惊讶地看着对方。
他还以为这位构装女王早就离开了,就算留下来等他的,多半也是灵魂指纹前辈。
冥大约察觉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总会给我找麻烦,不过不管你有没通过第四道红门,以第二名的成绩进入圣王之厅已经是肯定的事情,这对于考林王国来说,已经够了。”
她停了停,“对于第三赛区也是如此。”
“冥姐,”方鸻甩了甩浑浑噩噩的脑袋,“我——”
“你不必说了,”冥道,“你状态很差,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你那个舰务官小姐可是好好将你交到我手上的,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去交差?”
“我通过那道门了……”
“那道门?”冥一怔,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自然不笨,立刻停下来,将一架女妖升上天空,展开的沉默领域一下令四周静下来。
“第四道?”冥这才回身问道。
方鸻点点头。
“真的?”
方鸻苦笑了一下,这还有假?
冥立刻反应了过来,捂住他嘴巴道:“挡好,你这家伙,别告诉其他人。”
方鸻有些疑惑地看着对方。
冥目光中闪过一道沉沉光芒。
她压低声音道:“如果其他人知道也就算了,你是帝国千年来第一个通过冬至之塔考验的人,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安洛瑟真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我现在有些好奇你在夏尽高塔之中的成绩了——”
“不过现在你什么都别问,”冥道,“你只需要保守好这个秘密,别让任何人知道,那些人猜到也没事,让他们自己将信将疑去确认好了。从现在开始,你要保守自己的秘密。”
“冥姐,”方鸻云里雾里,“为什么?”
“和浑浊之域有关,”冥看了他一眼,“你暂时不用知道,到时候我会请你帮一个忙……”她停了一下,“当然,小家伙我是不会亏待你的,那对你们来说有好处。”
方鸻沉默下来,听到浑浊之域其实他就明白了大半。
要是其他人在此,他多半拒绝了。但冥毫无保留地传授过他迅捷战术和余量技巧,若非如此,他也很难通过冬至之塔的最后一道关卡。
因此他想了一下,没有推托。
再说浑浊之域——
那不正是他的目的地么。
“你这样真没关系么?”冥再问了一遍,“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的,高塔之中不是有休息的空间么?”
方鸻摇摇头,他其实就是太过疲惫而已,那无穷无尽的血战,虽然是在不同于现实的空间之中,但精神上的虚耗确实实实在在的。
得亏他在银之塔之中就经历过一次,要不然还真坚持不下来。
冥仔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将信将疑,又问道:“你的创生术……?”
方鸻点头,旁人看不出来,但肯定骗不过冥的。
那就是弗里斯顿给予他的礼物。
他的知识。
还有他在炼金术一途上的年轻时代的经验,与计算能力。
那些东西综合在一起,成为海量的见闻与经验,让他在高塔之中足足提升了四级,他现在再施展古代炼金术,自然不用像之前那么吃力了。
但那些东西,不过是弗里斯顿给与他礼物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方鸻实在没力气走回七海旅人号,于是先在冥的陪同下前往高塔附近的休息区,那里有个小小的猎人小屋,提供给他们这些选手休憩。
但而今大部分选手都早已离开,按冥的说法,时间已经照原定超出一个半月之多,此时已经接近盛夏,六月的末尾。已经获得资格的选手早已前往艾音布洛克,这边也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
而他抵达了第四道红门,无论如何都有前往圣王之厅的资格,无非是以第一还是第二的身份前往,因此因为他的缺席,圣王之厅的最终决赛才一直拖到现在。
直到高塔开门。
冥还要去通知其他人,因此房间内很快只剩下他一个人,方鸻坐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他看着不远处的地面,试探着举起右手——炼金术式从地面上浮现,泥土掀开砖石,向上涌起,形成他想象之中土元素的模样。
无数的炼金术式构筑起一个体系,因为庞杂的计算力方鸻一时显得有些虚脱,但他咬牙坚持下来——脸色苍白地看向自己的作品。
元素生物只是一个表象而已,实际上内部齿轮嵌合,密集的管道将以太回路延伸向它所应当前往的区域,以太驱动机械结构与铰链令这个‘元素生物’从地上‘漂浮’了起来。
但它实际上仍旧是一个构装体。
成了。
方鸻立刻感受到了,它并没有需要自己的指令,而可以自由地行动。
如同一个真正的生命。
一个真正的灵魂。
方鸻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如同仍在那高塔之中。
‘我们并不能留下星辉,或令时间永久停留在某一个环节。’
‘但我们的确可以留下灵魂——’
‘它是通向另一条道路,然而一样与杰尔德姆、海林威尔殊途同归,这或许正是我们的宿命如此,但这也是我给你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那将是众星装置的最后一块拼图。
也是来自于灵魂学派,最贵重的赠予。
炼金术所缔造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