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道:“想与本君共谋天下可不止你一人。”
略显傲慢又直白的言辞,彰显着孟尝君与生俱来的高人一等,他轻挑地掐压着摆几上点缀的一盆海棠花瓣,毫不留情将其碾碎汁液沾指。
陈白起瞥了一眼振袖上如紫蝶翩缱的刺绣海棠花,觉得他在借物暗喻,却不得不残忍地提醒他一件事实:“可你只落在了我的手上啊。”
她很是温和地提醒着。
很明显,在自己的地盘被人掳走这一件事情刺痛了孟尝君的高傲自尊,但他已逐渐习惯了“陈芮”这人温吞外表下的反骨,所以神色没多大变化,他讥道:“你这太傅你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本君会这么蠢选择与你同盟?”
陈白起也不是真觉得这样“空手套白狼”能说服这届金主,其实在回程的路上她已是想好对策,她将早打好的腹稿道出:“若我可以助君取得东湖的金矿呢。”
孟尝君知她窃听到他所司机密一事,但拿这事与他谈条件,他冷冶一笑道:“呵,本君不需要——”
她又慢条斯理地接下去:“且不再折损渔民泅水溺毙之风险。”
他依旧不感兴趣,眼皮一瞥懒懒回她:“不必——”
一连被拒二次,但她不受影响,继续着:“之前我说了,你与别的人谈买卖所得之利,与我谈只会更高,君与它人同伙挖矿或许只可得整座金矿挖掘出的部分利益,但你若与我一道,却可得全数金矿的二分之一。”
孟尝君的拒绝三连卡在喉中,吐不出,又咽不下:“……”
孟尝君简直都有些佩服她了。
她怎能将一套又一套的天大谎言讲得如此动听诚恳,她当真拿他孟尝君与一般利欲熏心到糊了眼、蒙了脑子的人一般看待?
这座金矿并非他最初发现,别的人也不知请了多少工匠去东湖勘察最终铩羽而归,在他接手之后,也可以说是寻了各国最负盛名、最具经验老道的石匠工来,其结果可想而知,但这座湖底金矿看着着实诱人,利益可期,但想采掘却十分的困难,除了裸露在表皮浅层的一部分,底下最大一部分却被断定绝无可能。
如今她却跟个卖假药的江湖术士一般扬言,可以将整个金矿的价值都给挖出来?
“哈哈哈……”他没忍住哄堂大笑,简直就是拿她的话当一则有趣又荒谬的笑话在听。
在旁的谢郢衣等人却觉他的笑声刺耳,他们不与外人一样,拿陈白起的话当天方夜谭在听,他们信任她是每一步事实的积累叠加,如山岳之重不可撼摇,是以,见他不信反而奚弄取笑,皆一脸不善气恼地盯着他。
狗贼!
陈白起倒也没觉他这种反应不对,她很是不骄不燥道:“君若不信,这应下的东湖一事,倘若我做到了,你我再谈合作。”
或许是真的觉得荒谬可笑,但又想戏耍一下她,孟尝君敛了嘲弄的笑声,指尖一下接一下地点着桌面,他道:“你如今闲人一个,倒是可以随口撂下豪言壮志当玩笑,可却是实实在在耽误本君的时间,为示你诚意,不如你立下一则军令状,如此一来,本君也无妨与你消遣些时日。”
“军令状?”谢郢衣诧言看向陈白起,清眸微敛,眼中划过一丝异色:“阿芮。”
陈白起听到谢郢衣喊她的声音,与他对看一眼,弯起唇摇了摇头。
她重新看向孟尝君,倒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忖度道:“这若立下军令状便如当发了毒誓,必须得做到,君这是不打算给我留后路了啊。”
“你还要后路?太傅方不是说得如此自信,本君还以为你就笃定了本君最终只能选择你。”孟尝君学她一脸讶道。
讨人嫌的狗贼!阴阳怪气!姒姜一众瞧他觉得十分不顺眼。
陈白起却清咳了一声,她想了一下,略有些松口道:“那君也立一份军令状吧,我若办不到,便不当这太傅也罢了,而君则承诺我若能解决了东湖金矿一事,便绝无二话与我结成同盟一线。”
孟尝君这人瞧着一身的富贵毛病,但实则内心却是谨慎而狡诈,他不会轻易受人把柄,他双眸深邃地盯着她半晌,道:“那再加上一条。”
她不意外他加码:“哪一条?”
“除了东湖的金矿,你陈芮还得替本君将相伯荀惑这一趟抓回的东商与密探救下。”
陈白起迟疑:“这事可有些难办……”
“办不到便不必再谈了。”他断然冷下声道。
“但也并非一定做不到。”她大喘气似的接口,完全不受他影响,拳掌下合:“可,那便这样定下吧。”
孟尝君的神情有些没跟得上她变脸之快,卡壳了:“……”
陈白起朝他无辜一笑,像个懂事的小仙女似的抿起唇角:“我这边让人送来笔墨砚简。”
双方按着对方的要求写军令状,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对清,孟尝君鸡蛋里挑骨头,让陈白起不停地更正,但她跟个没脾气的人似的,怎么也不生气,一遍一遍地重写好再询问他意见,最后倒是孟尝君觉得没甚意思,拿捏个泥性子的人连火星都搓不起丁点儿,无趣。
他执笔草草地写了一份给她的军令状扔在案几上。
“事已谈妥,你最好想想该如何将本君从你府上送回去。”他站在那里,一双桃花眸阴恻恻地盯着她幽幽道。
陈白起对此早有安排,她知道他爱排场,去哪里都讲究个雅风奢侈,受人仰慕钦羡,于是她将她府上最高规格的驷马轺车拉出来给他代步,又叫来百名铁甲护卫为他保航护驾,一路上是鲜花洒香开道,为他开启一条花路,闲人忽近,恭敬又夸张地将人从太傅府送回他在寸金难买的王城南街府邸之中,既满足了他高傲的虚荣心,也找补了他在她这儿丢失了男性自尊。
这边送走了孟尝君,陈白起揉了揉酸软的肩膀正想要去找姒姜谈谈竹林寨的事,却没想谢郢衣已先一步在走廊处等着她,其它两人倒是没跟在一起。
他片刻不耽误地递给她一样东西:“这是红蜡密信。”
陈白起看了一眼,没打开:“去书房。”
进了书房关上门,陈白起走到树灯边,将红蜡对着油灯燃着的火烤了一会儿,等蜡软化了,再将筒信打开,里面卷着一块细长的帛布,而布上写着的内容让她吃惊。
“写的什么?”谢郢衣在旁问道。
陈白起将密信递给他看。
他两指抻开帛布,快速阅完。
“秦国都尉虚一卢是南诏国的国师?”谢郢衣有些意外。
他看向陈白起:“这虚一卢是何人?我却从未听说过南诏国还有国师。”
“虚一卢……虚一芦?”陈白起脑中极快闪过一道玄袍长髯的中年男子的形象。
虚一芦!
她想起来了,当初的那个算计了孟尝君与她的楚军都尉,却成了如今的秦国都尉……
“秦国的都尉怎会与南诏国有关系?”谢郢衣却有些想不通。
陈白起沉寂下眉眼,长长的睫毛覆下,在眼眸上打出一片匀黑的阴影,她指点桌橼,慢慢地思索着脑中产生的千丝万缕。
南诏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国师,数年来却辗转数国为官,着实令人不得不多想。
这事与南诏国有了牵扯。
而属于周朝的“图符”被巫长庭发现出现在南诏国白马子啻的密室内。
图符,幽冥军。
洛阳周朝王室,当初幽禁在皇陵水潭底下的白马子啻……
最近频频出现的异动、谣言、函谷关外的兵马……
陈白起脑中所有的线索蓦地连成了一条线,她眸光一闪,终于有了一个结论:“南诏国只怕与周王室早已结盟,他们如今在一起行动。”
她与谢郢衣怔愣的双眸对上,淡淡道:“这次秦国发生的事情恐怕也与这虚一卢脱不了干系。”
她的事流径如此迅猛而贴近,好似在她身边亲眼目睹了一切,这事她便曾怀疑于朝中大臣,一开始只当他们无意在外说道,如今想来或许便是这虚一卢在添油加醋给她杜撰危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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