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午过来,我一直在想,中午见到那刺客之事。护送金狗的军队乃是咱们汉人,可刺客出手时,那汉人竟为了金狗用身体去挡箭。我以往听人说,汉人军队如何战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贪生怕死,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了……”
从良安客栈出门,外头的道路是个行人不多的弄堂,游鸿卓一面走,一面低声说话。这话说完,那赵先生偏头看看他,大概想不到他竟在为这件事苦恼,但随即也就微微苦笑地开了口,他将声音稍稍压低了些,但道理却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这事啊……有什么可奇怪的,如今大齐受女真人扶持,他们是真正的上等人,过去几年,明面上大的反抗不多了,暗地里的刺杀一直都有。但事涉女真,刑罚最严,一旦这些女真家眷出事,士兵要连坐,他们的家人要受牵连,你看今天那条道上的人,女真人追究下来,全都杀光,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去几年,这都是发生过的。”
赵先生说着这事,语气平平淡淡的只是陈述,理所当然的现实,游鸿卓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人为女真贵人挡了一箭,便是救了大伙的性命,否则,女真死一人,汉人至少百人赔命,你说他们能怎么办?”赵先生看了看他,目光温和,“另外,这可能还不是最主要的。”
前方灯火渐明,两人已走出了弄堂,上到了有行人的街头。
“战争也好,太平年景也好,看看这里,人都要活着,要过日子。武朝从中原离开才几年的时间,大家还想着反抗,但在实际上,一条往上走的路已经没有了,当兵的想当将军,就算不能,也想多赚点银子,贴补家用,经商的想当财主,农民想当地主……”
赵先生一面说,一面指点着这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我知道游小兄弟你的想法,即便无力改变,至少也该不为恶,就算不得已为恶,面对这些女真人,至少也不能真心投靠了他们,就算投靠他们,见他们要死,也该尽可能的袖手旁观……可是啊,三五年的时间,五年十年的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长的,对一家人,更加难熬。每日里都不韪良心,过得紧巴巴,等着武朝人回来?你家中女人要吃,孩子要喝,你又能眼睁睁地看多久?说句实在话啊,武朝就算真能打回来,十年二十年以后了,很多人半辈子要在这里过,而半辈子的时间,有可能决定的是两代人的一辈子。女真人是最好的上位通道,所以上了战场贪生怕死的兵为了保护女真人舍命,其实不出奇。”
两人一路前行,待到赵先生简单而平淡地说完这些,游鸿卓却呐呐地张了张嘴,对方说的前半段刑罚他固然能想到,对于后半,却多少有些迷惑了。他仍是年轻人,自然无法理解生存之重,也无法理解依附女真人的好处和重要性。
他迷惑半晌:“那……前辈就是说,他们不是坏人了……”
赵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你问我这事情是为什么,所以我告诉你理由。你如果问我金人为什么要打下来,我也一样可以告诉你理由。只是理由跟好坏无关。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坏人,这点是没错的。”
“那我们要怎么样……”
“我们要杀了他们的人,逼死他们的老婆,摔死他们的孩子。”赵先生语气温和,游鸿卓偏过头看他,却也只看到了随意而理所当然的表情,“因为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的人多起来,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女真人都会更快地统治中原,到时候,汉人就都只能像狗一样,拿命去讨别人的一个欢心。所以,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杀了他们,不会错。”
“是。”游鸿卓口中说道。
这一路过来,三日同行,赵先生与游鸿卓聊的不少,他心中每有疑惑,赵先生一番解说,多半便能令他豁然开朗。对于途中看到的那为金人舍命的汉兵,游鸿卓少年心性,自然也觉得杀之最为畅快,但此时赵先生说起的这温和却饱含煞气的话,却不知为什么,让他心底觉得有些惘然。
此后两人沿着泽州城内街道一路前行,于最为热闹的街市上找了处茶楼,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前叫上茶点后,赵先生道:“我有些事情,你在此等我片刻。”便即离去。泽州城的繁华比不得当初中原、江南的大城市,但茶楼上糕点甜美、歌女唱腔婉转对于游鸿卓来说却是难得的享受了。他吃了两块糕点,看着周围这一片的灯火迷离,脑子不禁又回到令他迷惑的事情上来。
如此待到再反应过来时,赵先生已经回来,坐到对面,正在喝茶:“看见你在想事情,你心里有问题,这是好事。”
“赵前辈……”
赵先生拿着茶杯,目光望向窗外,表情却严肃起来——他先前说杀人全家的事情时,都未有过严肃的神情,此时却不一样:“江湖人有几种,跟着人混日子随波逐流的,这种人是绿林中的混混,没什么前途。一路只问手中钢刀,直来直往,快意恩仇的,有一天可能变成一代大侠。也有事事斟酌,对错两难的胆小鬼,也许会变成子孙满堂的富家翁。习武的,大多数是这三条路。”
他喝了一口茶,顿了顿:“但只有走第四条路的,可以成为真正的大宗师。”
游鸿卓站了起来:“赵前辈,我……”一拱手,便要跪下去,这是想要拜师的大礼了,但对面伸出手来,将他托了一下,推回椅子上:“我有一个故事,你若想听,听完再说其它。”
游鸿卓连忙点头。那赵先生笑了笑:“这是绿林间知道的人不多的一件事,前一代武艺最高强者,铁臂膀周侗,与那心魔宁毅,曾经有过两次的照面。周侗性格方正,心魔宁毅则心狠手辣,两次的照面,都算不得愉快……据闻,第一次乃是水泊梁山覆灭之后,铁臂膀为救其弟子林冲出面,同时接了太尉府的命令,要杀心魔……”
街道上行人来往,茶楼之上是摇曳的灯火,歌女的唱腔与老叟的二胡声中,游鸿卓听着面前的前辈说起了那多年前的武林轶事,周侗与那心魔在山东的碰面,再到后来,水患汹汹,粮灾之中老人的奔走,而心魔于京城的力挽狂澜,再到江湖人与心魔的交锋中,周侗为替心魔申辩的千里奔行,而后又因心魔手段狠毒的不欢而散……
绿林中一正一邪传奇的两人,在这次的汇聚后便再无照面,年过八旬的老人为刺杀女真元帅粘罕轰轰烈烈地死在了忻州杀阵之中,而数年后,心魔宁毅卷起壮烈兵锋,于西北正面厮杀三载后牺牲于那场大战里。手段迥异的两人,最终走上了类似的道路……
只是听到这些事情,游鸿卓便觉得自己心中在滚滚燃烧。
赵先生以茶杯敲打了一下桌子:“……周侗是一代宗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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