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稍作奏对,君武便知道那何文心意坚决,对武朝颇有恨意,不曾更改,他也并不生气,正欲详细询问,又有人匆匆通报,长公主殿下有急事过来了。
只过得片刻,周佩出现在门口,她一身素色长裙,雍容中不失轻盈,手中拿着一封信,步伐迅速,进来之后,先与闻人不二打了招呼,让他免礼,随后才将那看起来有些分量的信函递了过来:“临安的探子,传讯来了,有陛下关心的事情。我已召岳将军即刻入宫,闻人先生正巧在此,倒是能早些看到。”
“哦?潭州之战有后续了?”前几天收到长沙大战初定的消息,是君武最近这段时间最为开心的时刻,他接过信函,猜测了一句,随后将信纸从封套里抽出,信封里消息不少,洋洋洒洒的有数篇文章。君武一时没有拿稳,纸张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时,见最上头一张是写着《论秦二世而亡》:“什么东西?”
周佩看了一眼,似笑非笑:“梅公于临安新撰的雄文,听说,近几日在临安,传得厉害,陛下不妨看看。”
“哦?”君武静下心来,逐字看下去,只看的片刻,便已蹙起眉头,“于《过秦论》之牙慧尚有不足……不过,吴启梅为何要写这种东西?吃饱了撑的……暗讽我穷兵黩武么?”
“自然是有理由的,他这篇东西,写给江南大族看的。你若不耐,往后翻翻罢。”
君武便翻了一页。
他看了片刻,将那原本放在顶上的一页抽了出来,往后退了一步坐在椅子上,神色肃穆、来来回回地看了两遍。房间外的院子里有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空中传来鸟鸣的声音。君武望向周佩,再看看那信息:“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一顿,才道:“是真的吗?”
这一刻的周佩也沉默了片刻:“消息先是传到临安,我们的人手不足,也是无法确定,与吴启梅一般,等待了几日,到临安往外放这些文章时,才能够确认这事情的真实。所以把消息和文章一道发了过来……我看过之后,立刻便过来了。”
寄来的信里,载的便是西南战报的情况,君武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二月二十八……如今也不知道西南是怎样的情况了……”
他顿了顿,随意翻动了后方的一些信息,之后转交给正在好奇的闻人不二。人在厅堂里来回走了一遍,道:“这才叫打仗!这才叫打仗!老师竟然砍了斜保!他当着宗翰砍了斜保!哈哈,若是能与老师并肩作战……”
“陛下。”周佩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你是武朝的皇帝了,陛下。”
“什么皇帝不皇帝,名字有什么用!做出什么事情来才是正道!”君武在房间里挥着手,此刻的他身着龙袍,面目消瘦、颌下有须,乍看起来已经是颇有威严的上位者了,此刻却又罕见地露出了他许久未见的孩子气,他指着闻人不二手上的情报,指了两次,眼眶红了,说不出话来。
“……他……打败……女真人了。姐,你想过吗……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听到的都是败仗,女真人打过来,武朝的皇帝,被吓得到处乱跑……西南抗住了,他居然抗住了完颜宗翰,杀了他的儿子……我想都不敢想,就算前几天听到了潭州的消息,杀了银术可,我都不敢想西南的事情。皇姐……他,几万人对上几十万,正面扛住了啊……额,这消息不是假的吧?”
君武红着眼眶,艰难地说话,时而神经质地笑出来,到得最后,才又觉得有些虚幻。周佩这次没有与他争吵:“……我也不确定。”
闻人不二看着那些情报,也久久地沉默着,没有说话。他们先前杀出江宁,一路辗转,在女真人的追赶下几度陷入险地。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可在实际上,女真的阴影确实犹如无边的天穹,像是完全无法看到曙光的长夜,整个武朝在这样的噩梦中分崩离析,这样的苦难似乎还要持续很久,可到得这一刻,有人说,数千里之外,宁毅已经悍然地掀翻了宗翰的军阵。
一切似乎都显得有些不够现实。
房间里的三人都沉默了许久,随后还是君武开了口,他有些憧憬地说道:“……西南必是连天战火了。”
话语之中,心向往之。
此时,外头也有人来报知,岳将军到了。
……
上午时分,阳光正清澈而温暖地在院外洒下来,岳飞到后,针对传来的情报,众人搬来了地图,对数千里外的战事进行了一轮轮的推演与复盘。这期间,成舟海、韩世忠以及一众文臣们也陆陆续续地到来了,对于传来的消息,众人也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说话。事实上,与宁毅有旧的人反倒都显得有些沉默,君武只在相熟的几人面前稍稍有些失态,待到文臣们进来,便不再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语。周佩走到一旁,看着一侧窗外的水榭和风景,她也想起了宁毅。
其实,长久以来,她惦记过的那道身影,在印象里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当初的宁毅,不过是个相对儒雅的书生而已,自京城的别离后,两人再也不曾见过,他此后做过的事情,屠灭梁山也好,对抗绿林也罢,始终都显得有些虚幻。
到得弑君造反,宁毅更多的变成了一道黑暗的轮廓,这轮廓时而做出偏激的事情,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强大的化身。这是她的位置无法定义的强大,即便是在接手成国公主府,见识了各种事情十多年后的今天,想起那位曾经当过自己老师的男人,她都无法完全定义对方强大的程度。
击溃金军这种在武朝人看来如梦幻一般的战绩,放在对方的身上,早已不是第一次的出现了。十余年前在汴梁时,他便集合了一帮乌合之众,于夏村击溃了能与女真人掰腕子的郭药师,最终配合秦爷爷解了汴梁之围。此后在小苍河,他先后斩杀娄室、辞不失,令得金国在西北遭受巨大的挫折。
这一切都只能算是与金国的局部开战,但是到得西南之战,华夏军是真正的迎战了金国的半壁江山。对于潭州之胜,所有人都感到意外,但并不是无法理解,这顶多算是意外之喜,可对西南的战事,即便是对宁毅最乐观、最有信心之人,恐怕也无法猜测到今天的战果。
人们顶多认为,华夏军将借助地利,将女真西路军拖在西南,通过熬时间的周旋,最终在女真的灭顶攻势下获得一线生机。谁也想不到华夏军仅以数万人的力量,与金国最精锐的近二十万军队打了个平手,而后宁毅率领七千人出击,仅仅是第一击,便击溃了斜保率领的三万延山卫,将完颜斜保斩杀在粘罕的面前。
他这一生,面对任何人,几乎都不曾落在真正的下风。即便是女真这种白山黑水中杀出来,杀翻了整个天下的恶魔,他在十年的磨砺之后,竟也给了对方这样的一记重拳?
完颜宗翰是怎样看待他的呢?
西南……真的是在连天战火里了……
她脑中想着这些。这是她数年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用力地想起宁毅,虽然那身影已经看不清楚,面对着女真人南下的噩梦时,他迎了上去走得太远太远……她此时还是有些徒劳地回忆着这些事情,也在想着:若是当年的夏村之战后,朝堂上的那帮畜生、连同周喆在内,不至于那样的愚蠢,如今的一切,该有一个多不一样的轨迹啊……
窗外的树上,桃花落尽了。她闭上眼睛,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切,都不会再实现了啊……
……
不远处,沉默许久的君武也将闻人不二召到了一旁,开口询问之前被打断了的事情:
“……闻人先生,你这次过去,那叫做何文的义军首领,真的……是在西南待过的人吗?”
……
窗外,正有阳光落下。偏安一隅的福州,人们被传来的消息感到了欣喜,但在这明媚的天空下,一路往北,阴云不曾在视野中散去,数以十万计的军队、百万的汉奴,正在组成臃肿的集团,渡过长江。
胜利与惨败在这里汇集,凯旋与凄凉交织在一起,高高在上的战胜者们驱赶着百万牲口一般的同类去往北方。一方是归途,一方永无归途。每一日都有尸体被长江之水卷起,浮浮沉沉地去往地狱的远方。
传来的讯息随后也将这纯粹的喜悦与悲伤打断了。